群山包裹着的西南万镇,是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缓慢变化着的山村。3.8万户籍人口中八成以上的家庭劳动力走出大山打工,带回来的有关现代化的新式观念不断冲击与改变着山村里的传统与社会。
山村里家庭婚姻与人情往来的变化无疑是经历现代观念冲击后最明显的表征,这些变化背后彰显着山村熟人社会结构的逐步解体。这样传统观念与集体结构解体之后的影响,将是这些山村村民们在婚姻、家庭及社会交往关系上都要承担的变化转变,甚至危机。
一、万镇的传统婚姻仪式
万镇主道边开超市的刘叔,之前是镇上最有名的婚礼司仪。刘叔70多岁了,他一直以自己之前帮过镇上一家三代都进行婚礼仪式的职业事件而自豪。
根据刘叔的讲述,本地青年结婚的传统仪式是很讲究的,有整套婚姻缔结的程序,结婚的那几天全村老少都要参与,非常热闹。其具体流程如下:
首先是青年接触,那个时候山村的传统观念还是比较重的,青年男女往往并不会过多接触。刘叔是1984年结婚,刘叔妻子家离他家只有500米,但他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面对面的交谈是不多的。这种情况下,父母往往是婚姻考察的第一责任人,刘叔妻子的父母对他考察了一年多,认为刘叔是一个诚实踏实、不吊儿郎当的人,才慢慢地最终认可他。
其次是请媒人,具体要按事件发展跑三趟,分别包括问话、下定、请八字等。请媒人这件事非常重要,既不能说得夸大也不能被贬低,都是交给自家的亲人女性去做,比如姑姑、表姐之类。问话的程序是询问女方家庭父母的意见,往往都会由媒人带着礼物前往,如果女方家庭同意,才会收下礼物。下定类似于其他地方的下聘礼,即继续通过送礼的方式和女方家里确定婚姻。请八字则是给新人们选择婚期,确定婚期同样也要向女方家庭报信。
在婚期之前还要进行新人的认亲,男方要带着烟酒肉糖等三四样东西去走女方家里的亲戚,如果恰逢年关也正好可以认亲拜年。当地传统的婚姻仪式中是没有彩礼的,以上去女方家里的婚姻仪式中,带着的礼物就都算是男方家庭的婚姻支出。
最后在认亲完毕后,新人两家就可以按照八字测算的日期摆酒席接亲迎亲了。其中男方家庭接亲要摆四天酒,女方家庭迎亲摆三天,请的都是男女双方村子里有来往的亲戚朋友,这些亲戚朋友人情随礼往往就是两三升粮食。且他们来参加婚礼也不只是吃饭的,都是要帮着参与婚礼现场接亲迎亲仪式的内容的。
按刘叔自己的例子,他当年结婚一共花了近1000块钱,已经算是高消费了,主要就是买东西、办酒席等的开销。给妻子购买的衣服在前面仪式中送过去就相当于彩礼,而妻子的嫁妆就是随了几斗粮食,一些日用品。成家的房子就是在刘叔当时的家中,那几年刘叔已经开始做生意了,结婚就说是要办得光彩一些。
刘叔婚礼支出中还有一笔大头就是打家具,他要在婚礼宴席之前购买些木材带到妻子家里,让妻子家请人打一些家具,具体包括米柜、衣柜、桌子、板凳、箱子等。这些新家具要在男方接亲当天,由一起来吃饭的亲戚好友们抬着家具加入迎亲的队伍,一起从女方家里运到男方家中。家庭条件好的,摆宴席请的亲戚朋友及打的家具就会多一些,这样迎亲队伍也会长一些,起到风光的效果。一般最多是100个迎亲人的队伍,这基本上整个村里的人都来了,少一些的迎亲队伍也要40人,亲戚好友这些往往都是乐意参与见证与热闹的。
这些传统的婚姻仪式从青年接触到最终成婚,往往要经过较长的时间,而这些时间与程序也将成为考察双方家庭及男女对象的具体环节。考察过程中如果婚姻双方有不合意的想法,也就可以悔婚,这就给婚姻上了一道考察期的保险锁,保障男女双方缔结婚姻关系的自愿与满意。
其次,在这些传统的婚姻仪式中,婚姻成本并不高,没有彩礼及类似新房等附带条件的支出,结婚队伍也基本都是由亲戚好友的人情自发参与,这进一步缩减了婚姻的支出。且较长的婚姻流程中,也使得男方婚姻支出的长度被进一步拉长,分批次支出的流程也利于积累不足的农村家庭渐进完成婚姻支出的任务。
最后,在这样的婚姻流程中,广泛动员起了男女双方亲戚好友的参与及祝福,特别是认亲与迎亲环节,男女双方结婚的事件已经成为传统熟人社会中村民们的共识。这种参与祝福往往蕴含着一种熟人社会的隐性力量,对婚姻中男女双方的人情面子与个人行为都能产生一定限制力,以助于夫妻两人的日后婚姻关系扶持。
二、熟人社会里的人情往来
从上述传统婚姻仪式中最能看清万镇之前熟人社会里的人情往来。
第一,这种人情的形式是多样的,不单纯只是钱财与礼物,迎亲接亲过程中亲戚好友参与到婚礼仪式的行为甚至更加重要,比如运送家具的送亲队伍。第二,这种传统人情的目的在于互相帮助,个人到场是很重要的人情条件,记录下来的人情账也是这件事情上你帮助了我,下次我也要帮助你这样。第三,以这种人情的“施报平衡”构成了乡村传统熟人社会的行为准则,能够对村民之间的关系与行为产生一定的约束力。
然而近年来,随着全村壮劳力外出务工,这些熟人社会的人情关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异化。具体来说,就是传统熟人社会的人情观念越发在市场化社会关系中丧失了其传统的社会意义。首先是人情形式,全村壮劳力外出打工的社会背景下,人情形式中的行为到场已经几乎不可能实现,人情只能以钱财的形式呈现。其次,人情的目的也失去了互相帮助的行为载体,单纯变成了一种朋友亲戚关系的维系。最后,以人情为具体呈现的乡村熟人社会结构也逐渐瓦解,日益原子化的村庄村民之间并不具备对个体行为及关系的约束力。
万镇当下的人情往来中,范围依然很广,涉及升学、乔迁、结婚、开业、上梁、白事、生小孩、祝寿等,随礼也从50、100、200、500元等不断升级,其具体视关系的远近判断,并没有明确的标准。比如红白喜事,一般的关系,一户人家随礼200元,联系不密切就是100元,关系好的情况就是500元,再往上并不封顶。
万镇的这种人情往来并不区分亲戚与朋友,宴席请客也并不一定要求所有三代内的亲戚到位,具体标准都视关系远近而定,这也再一次彰显出当地原子化的社会结构。这种以关系维系为内核的人情往来,展现出一种市场交换的逻辑,记录的人情账慢慢也就变成了一个数字,失去了人情行为所具有的丰富意义。
以刘叔为例,他每年的人情支出在一万元左右,具体也不明确,如果是关系很近的亲友办事,人情支出还会更大。每年支出这么多,自己家办事也基本都是可以收回来的,村里很多人务工回不来,但往往人情支出也是会到的,只是其不再具备如传统婚姻仪式中可以以熟人行为进行互帮互助的意义。
镇里人情攀比还比较少,日益原子化的村庄里往往也没有什么村庄舆论,送多送少全看个人想法。村子里也存在“断亲”的现象,主要就是针对村庄中的贫困及边缘人群,他们在村庄中往往已经不具备维持关系的脸面与作用,断亲反而有助于此类边缘人群更好生活。

三、姻亲变化与婚姻危机
现代社会市场观念下人情的变化揭示着山村传统熟人社会的逐渐解体,上述传统婚姻仪式也渐渐简化与改变,当然这也和本地青年外出打工后流入全国婚恋市场不无关系。传统婚姻市场往往就是在村镇周围,以地方性通婚为主,男女双方及家庭都会共享一套本地的婚姻传统,都是按照当地传统的婚姻流程进行婚姻仪式的缔结。
但全国婚姻市场之后,地方性的婚姻仪式往往并不具有共识性,且现代社会注重效率的安排,往往也很难使传统的婚姻流程继续落实,万镇山村婚姻的仪式与流程也在不断简化中改变。
主要的姻亲变化有以下几点,首先是婚姻流程的缩短,这也代表着婚姻考察时间的缩短。父母也不再具备对子女结婚对象较强的考察权,“儿孙自有儿孙福”的个体化观念已经较为普遍,家庭原子化正在成为当地社会结构变化后的延伸。
这对于婚姻结亲的影响是巨大的,未经过长时间考察的婚姻对象使得婚姻风险加剧,家庭婚姻的稳定性易于陷入未可知的境地。再加上本地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八成以上都是在打工地找到对象并结婚,激情婚姻的现象较为普遍,这也使得本地年轻人“闪婚闪离”的现象屡见不鲜。
其次是婚姻人情及彩礼的变化,市场化人情行为后,婚姻结婚不再会有大量互帮互助式的亲朋好友,婚姻仪式及流程的支出加剧。彩礼也随着市场化的思维水涨船高,这是本地青年接入全国婚姻市场后所要支付的新的婚姻成本观念。万镇目前彩礼的价格为18.8万,这往往使得本地弱积累的青年家庭难堪重负。这样的彩礼价格也削弱了婚姻的神圣性,易于引起婚姻两方的争执。
最后,在本地熟人社会日益解体的过程中,婚姻仪式里亲友及熟人见证与祝福的意义也在不断削弱。越来越原子化的家庭里,婚姻的缔结与离婚都属于个人行为,村庄中以闪婚闪离为特征的婚姻破碎现象在不断上升。
根据家户统计的数据,万镇随意抽取的一个山村中,30岁以上村民未结婚和村庄离婚家庭的数量占比和超过了50%。因婚姻成本难结婚及婚姻难维持的“婚姻破碎”问题正在成为万镇山村越来越严重的婚姻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