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女性能从社区气候行动中获得什么？

在王金庄，女性山民是从事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出现了“农业女性化”现象。“农业女性化”是指农业中女性的参与度和责任逐渐增加的现象，特别是在发展中国家。这种趋势通常伴随着男性大量外出务工，留下女性承担更多农业生产和家庭管理任务。这一现象不仅改变了农村社会的性别角色，还对家庭、社会结构以及农业生产模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农业粮食体系是全球女性的主要就业部门和重要的生计来源。尽管许多地区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比例在女性群体中高于男性，但女性仍面临工作条件差、作用边缘化、难以获得技术与资金等生产资源等制约发展的不平等问题。面对气候变化带来的风险，性别不平等因素不仅会加剧农村妇女所面临的风险，也限制了她们和农村社区整体的适应能力与韧性。因此，在农业农村发展政策中加入支持性别平等的视角和行动，将有利于推动农村妇女平等参与农业粮食体系，增强她们应对气候冲击和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更好地适应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

本文将着眼于王金庄女性参与村庄应对气候变化适应行动的核心机构——梯田协会的过程与成果，探讨气候变化这一议题的社区行动与社会组织如何赋权农村妇女。

妇女是王金庄发展气候变化适应经验的重要角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早在梯田修建时，王金庄铁娘子军就负责挑土、挑石头。在当地老人的回忆中这是“修一亩梯田，要挑千担土”的艰辛。

在农业女性化现象越发普遍的当下，王金庄的不少家庭符合“扎根式流动家庭”的发展模式：男性多外出打工，通过长途运输、建筑等工作机会获得较高的收入，而女性成员则需要留在村里照顾家和梯田，她们陪读、照顾老人、种地、打一些不影响接送孩子的零工，不少人表示至少要等到最小的孩子上大学了才能出村打工。

已有研究认为，“男工女耕”现象显示出因收入机会不平等、人力资本缺乏、社会保障体系不健全等原因所致的农村妇女非农转移滞后。但另有研究表明，夫妻异地的家庭性别分工与女性主导农业活动在事实上提高了农村妇女的家庭决策权，也使她们在家庭、社区、村庄等私人与公共场域获得新的个人发展机会。

农业作为王金庄最重要的经济活动与文化根源，聚焦于山民女性种地的人群（谁在种地）、环境（在哪里种地）、意愿（为什么种地或不种地），以及技术与方法（如何种地）对于我们理解王金庄的旱作石堰梯田农业如何适应旱涝加剧的气候变化风险，以及在当地种地收入微薄、人口老龄化严重、劳动人口流失加剧的社会背景下如何长期支持应对气候适应行动，都是至关重要的。

王金庄地处太行山深处，七百多年来在“山高坡陡，十年九旱”的环境中发展出旱作石堰梯田系统，以克服地狭人众、石多土薄的资源限制。对匮乏和艰苦的危机感深深地刻在王金庄的集体生存意识里，使当地发展出一套“地种百样不靠天，田种百处不靠地”的生存之道。比如，各家的梯田分配不会同在一处，阳坡、阴坡、不同海拔的地都有几块，地里套作和间作上玉米、豆角、连翘和蔬菜，玉米与谷子轮作，不少人家里的粮仓留有好几个品种的谷子和玉米，这些措施都保障了人们在面对突发极端天气时不至于颗粒无收。在中国，像王金庄这样的山地农业社区不在少数，虽然地少贫瘠，但山地农业所孕育的作物多样性是山地小农家庭的粮食安全与生计发展的重要助力。

当然，王金庄这些自发形成的多样化种植传统与石堰梯田系统，植根于生产队的历史。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与村庄集体和土地紧紧结合是人们战胜困难的唯一解，也是生活勇气的来源。

但是，当城乡流动的机遇出现时，与种子、石堰、毛驴等山地农业系统相对应的价值也发生了变动：传统的留种智慧可能被从超市可轻易购得的种子取代，饲养毛驴太麻烦不如微耕机和三轮车，远处的梯田因不方便打理而被抛荒，辛苦种地的经济回报远不如出村打工……等等。

因此，王金庄农村和农业发展所迫切面临的是，在气候变化与人口流失的双重困境下，如何传承具有气候韧性的农业种植技术与管理方法，以及如何让种地成为在现代社会中具有吸引力的生计和个人发展选择。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王金庄女性在梯田协会的参与经历为上述两个问题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答案。

我在王金庄主要使用了半结构化深度访谈与参与式观察这两种最为常见的的田野调查方法。我总共与14位关键知情人完成访谈，其中包括梯田协会的领导者与参与者、乐施会与农民种子网络的工作人员，以及没有参与梯田协会但也在种地的村民们。我主要依靠滚雪球联系上受访者。受访者包括老一辈和年轻一辈的妇女，以女性受访者为主，男性受访者则多为在梯田协会的领导者。

我进行了几次较为关键的参与式观察，包括参观村民种的地和家里的粮仓、花椒收获和晾晒、参观由村民带领讲解的生态研学路线，以及围观舞蹈队直播。这些活动让我有幸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建立起与村民、村落、梯田、小狗之间由不熟悉到亲近的联系。

参与梯田协会的王金庄妇女主要分为“老媳妇”和“年轻媳妇”两类。老一辈的妇女多数还在种地，年轻一辈的妇女中虽然也有一些还在种地的，但她们由于需要照顾小孩或者是有其他更轻松一点的生计方式，只有少数年轻媳妇仍参与种地。一些老一辈的妇女成员是党员，而且原先在街村支部里负责管计划生育。而一些年轻成员则在村子里担任幼儿园老师等工作，年轻媳妇之间有舞蹈队等自组织。梯田协会的妇女成员招募有赖于王金庄现有的自组织和人脉网络，可能存在偏好吸收在当地占据优势社会经济地位的“精英”村民并形成“圈子”的倾向。王金庄妇女加入梯田协会的时间不一样，在较早期（比如，2017-2019年间）加入协会的人需要缴纳100元会费，而后期加入的成员则不再需要缴纳，这可能与迄今为止梯田协会的主要活动都集中在协会创立初期有关。

在王金庄旱作梯田成功申请入选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后，梯田协会在2019至2021年期间组织了三次分别针对梯田、种子与村落文化的全村普查，其中的种子普查是完全由协会的妇女小组完成的。

不少受访者在提及种子普查的时候表示妇女对老种子保育比较熟悉，因此承担起种子普查的工作。除了种子普查，王金庄也建立起种子银行，为村民展示、存储、外借种子提供了一个公共场所和集体机制。

基于这些会员画像和参与路径的信息，我发现梯田协会主要通过农业文化传承与农村女性个人赋权这两个方面，来拓宽王金庄气候变化适应行动的潜力。

传承王金庄“地种百样不靠天”的具有气候韧性的种植方式有赖于年轻一辈的村民保持耕作。虽然种地已不再是当地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但对于不少还留在王金庄且还在种地的年轻妇女而言，梯田协会的普查、学习与培训、村内外交流等机会让她们了解到王金庄的梯田农业文化为何特别和值得保护。

比如，从种子普查的经验来看，年轻一辈的妇女是通过在村里走访、收集种子，以及向老一辈询问经验，收集出全村现有的作物种子及其品种特性、传统知识、留种原因和产品用途。在一些年轻妇女的梯田，可以看见她们在套作老品种和新品种的玉米，拿来卖掉、煮着或者烤着吃、磨面，老品种在耐旱性质上更为优异。老一辈也将选育种与种植的经验留给后辈，比如在王金庄十分常见的青谷、紫玉米、金皇后等品种，老一辈会知道选颗粒饱满的谷子、上下都是七节的玉米棒子留种，以及谷子和玉米要隔年种植可以起到用地养地的效果，王金庄有很多如此种种的参与式选育种的实践。

种子普查的成果被编撰成王金庄的《传统作物种质资源普查档案》，包含村里118户所种植或拥有的171个品种。经过第一轮的种子普查，王金庄在2019年末成立种子银行，保证村里的老种子保育，也为参与种植的村民搭建起保存、出售、捐赠、外借种子的正式的集体流通机制。

除了种子普查，梯田与村落普查也是王金庄代际间文化传承的重要机会。

王金庄有几位老乡贤，带着年轻一辈的妇女“用脚丈量”梯田，通过口述史、查找历史物证等方式记录王金庄充满多样性的梯田历史。乡贤们也与一些年轻妇女合作编撰关于村落历史、节气与种植习惯等主体的村落文化志。随着来访王金庄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有志于宣传村落历史的年轻村民带着访客走在石板街上、登上奶奶顶、参观道椒沟，她们正在成为新的文化继承人。

梯田协会组织的这些文化传承的活动，既让老一辈的具有气候韧性的种植智慧从个人层面的实践进入公共层面的、集体性的选育种制度，更让年轻的王金庄女性村民通过参与普查、老种子保育、种子银行等机会与机制获得对村庄历史的了解和认同感。

如果种地不再能满足生计需求，那还有什么能激励年轻一代的村民传承王金庄世代积累的气候适应智慧呢？

调研发现，梯田协会及众多社会组织所支持的农村气候适应行动为农村女性打开了更多的生计和个人发展的可能。而且，当气候变化这一议题被引入农村，既会为农业女性化背景下的农村妇女带来自我赋权和公正发展的机会，但也难免在资源分配上陷入农村既有的性别分工与权力结构。

对于农村女性而言，新的发展机会主要集中在个人能力提升与经验拓展两个方面。许多妇女在梯田协会的活动初期就展现出极强的学习欲望，比如参加农大教授的讲课培训，运用自己在写作、编辑等方面的能力，完成王金庄文化志的出版。当这位村民向我展示她在已出版印刷的书中作为编辑出现的名字时，她也回想起少时因为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而无法借到学费、不能上高中，以及错过考学机会的伤心事。现在，她作为协会骨干，能够独当一面地向外来访客介绍家里的梯田、粮仓和老种子、在多个自媒体平台呈现王金庄的乡土人情、在电商平台热卖土特产，以及参加各种在村外的交流培训机会。和这位受访者有类似经历的妇女在王金庄还有很多，她们有时间、有热情、有组织，相信如果有更多的培训和对外交流的机会，也能将留守农村的局面转化成寻找多样化生计、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

农民种子网络在气候适应培训、社区气候行动，以及政策倡导与知识学习三个方面为王金庄提供技术支持。通过梯田协会，村民们接触了“作物多样性”“参与式选育种”等概念，也在修水窖、有机认证、生态农业等领域参与了王金庄的眼下的农业发展。在基金会等公益机构的支持下，不少女性村民外出到香港等地参与交流活动，传播王金庄旱作梯田农业的发展经验。这些经历与机会都有可能帮助王金庄妇女打开视野，并激发她们的行动。

当然，我在采访过程中也了解到，梯田协会目前的主要领导角色仍基本上由男性担任，有的女性协会成员也说自己“不好太出风头”“后面退了下来”，似乎暗示了一层难以逾越、刻板的透明天花板。

【注：“透明天花板”（glass ceiling）是一个比喻，指在职业发展过程中，某些群体（通常是女性或少数族裔）虽然看似能够继续晋升或获取高层职位，但实际上面临着一种无形的障碍，阻碍他们进一步升迁。这种障碍并不是正式的政策或制度规定，而是由于社会、文化或组织内的偏见、歧视和性别不平等等因素造成的。】

在气候变化与人口流失的双重挑战下，梯田协会作为王金庄应对气候变化适应行动的核心机构，组织起老一辈和年轻一辈的山民女性传承具有气候韧性的农业文化遗产，并为年轻村民女性的生计与个人发展提供了新的机会。

未来，梯田协会的发展需要回应关于影响力与公正的问题，特别是如何能触达更多年轻的女性，并为她们提供从事自媒体、电商、生态研学等生计的可迁移性的技能。在访谈中，王金庄山民妇女的讲述流露出了与种子、根和家园的情感联系，她们应该有更多发声渠道来展现自身的主体性与能动性，冲击主流发展论调下农村女性被轻视与需要被拯救的留守形象。最后，当保护和利用依然无法减缓农村空心化趋势与农田的荒废时，或许我们需要重新思考梯田文化遗产将去向何方。

本项目由乐施会（香港）北京办事处提供支持，文章内容不必然代表乐施会的观点。

沃土气候田野营以青年为中心，建立青年参与应对气候变化的乡村社区场景，往期已经走进了邯郸王金庄、眉山玉蟾寺村、汉中柳沟村、杭州青山村。项目用田野调查的方法带领青年进入乡村社区，引导青年在具体的生产、生活中找到社区应对气候变化的经验，建立可串联的完整气候变化认知链条，使其成为气候变化社群的持续深度参与者。青年在田野调查规范下记录社区的实践经验，提升个人对乡村气候适应状况的认知和实践能力，同时进一步发挥创新、创意能力，推动更多公众关注该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