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彼得·沃森日常生活未被展开的丰富性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是现代最重要也最具争议性的哲学家之一,即便抛开他和纳粹的密切关系,这一判断也成立。海德格尔出生在巴登符腾堡州梅斯基尔希的天主教家庭,他早先的志愿是献身教会,但在完全丧失信仰之前转信了新教,最后又在晚年重新皈依了天主教。马丁·海德格尔(1889.9.26—1976.5.26)
很多学者都会承认,海德格尔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转述的作家。其中的部分原因在于他自己的书写风格通常晦涩难解。不过公平地讲,这也是现实使然,因为他尝试把一些现象用语言表述出来,而从前表述这些现象的方式又不是他主张的方式。他不是诗人,但他其实想做诗人所做的事情,即用适合新环境的语言,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经验的各个方面识别出来。他在一部作品中写道:“思想向我们走来,而不是我们去思想它们……思想是一件礼物,是恩泽,是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事件。”此观点使他和里尔克联系起来。里尔克认为,诗歌是“向他走来的”。海德格尔设问:“在我们用一种科学,用价值判断,或者用普世的方法来看待经验之前,我们是如何经验到现实的呢?”
在其最重要的著作,包括1927年《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1929年《形而上学是什么》(What is metaphysics?),1936年《艺术作品的本源》(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Hlderlin and the Essence of Poetry),1953年《技术的追问》(The Question of Technology)以及1955年《泰然任之》(Gelassenheit)中,海德格尔与我们的讨论相关的主要观点,可以总结为以下关键词:“存在”“死亡”“关心”和“本真”。
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我们被“抛入”这个世界,被抛入我们无法选择的处境。这个世界已经良好地运转了,而我们必须尽自己的努力,适应这个世界,学习它的法则——既包括明示的法则也包括暗示的法则。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充满我们永远无法完全征服的“未被展开的丰富性”。人类没有内在本性,也不存在什么人的本质。正如我们面临本质的缺乏,正如我们正在学习只要能起作用的任何法则一样,我们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一天终将死亡。这意味着处境表达了生活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即“决断”,表达了我们本身是我们决定和行动的产物,其作用即便不大于我们自己的想法,也至少同我们的想法一致。海德格尔的大部分哲学都可以归结为“热烈”(intensification)概念,热烈地生活,比当下更加热烈地生活,尽可能热烈地生活,这样便能接近我们能够获得的意义。
在这里,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便出现了。这个词(Being)在英语当中一般要大写首字母来强调(因为在书面德语中名词总是大写)。对应的德语词“Dasein”(由da,“there,那里”,和sein,“to be,去存在”构成)现在已经成为惯例,在英语哲学家之间使用,主要强调海德格尔原本想突出的意思,即存在事实上就在那里存在,也就是说,存在于某个特定的位置,因此存在于某个特定的时间。海德格尔追随胡塞尔(1918年到1923年,海德格尔是胡塞尔在弗莱堡大学的助手),拒斥现象的理论化进路,主张作为科学支柱的理论与各种抽象有关,而抽象使我们远离了日常生活的丰富性。屈服的礼物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形式和层次各不相同,有些存在比另一些存在要好得多。他认为现代生活嘈杂、纷乱、迅速,导致生活“平淡无奇”,人们没有时间反思,也没有机会主动深思熟虑地做出决定。他认为科学主导的存在对世界进行着摆布和支配,而不是享受世界。这就是他所讲的那种“非本真”的生活。
相反,他认为我们应该追寻本真的生活。我们带着泰然的姿态,在面对世界不可逾越的丰富多彩时,接受我们自己的局限性。我们面向世界的立场,我们得到升华的存在意义,都要通过此时此刻在世的栖居才能获得。他所谓的“栖居”是指,与我们的周遭和邻居一起“安家”,现代城市生活没有特色的、迅速变化的本质,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存在。
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应当关心这个世界,这是“泰然任之”的另一个方面,但并非试图去控制,操纵,乃至压榨我们应该“任其所是”的处境。在此,他用诗歌来说明。在诗人当中,他最爱荷尔德林,认为当我们面对一首诗的时候,或者按照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曾经的说法,当我们“登上”(board)一首诗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屈服”于它;我们不能同它争斗,不能控制它,也不能压榨它。一首诗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给予世界的一件礼物,而我们也必须同样地接受它。显然,我们可能会中意某些礼物超过其他礼物,但世界里满是礼物,它们是诗歌和其他丰富的事物。我们本能地知道什么
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说过,自己只不过是试着把我们“已经本能知晓的事物”表达出来。生活中存在秘而不显的东西,但不是弗洛伊德或荣格式的无意识,而是作为历史的结果而被我们所有人共享的东西,即过去逝去的事物以及人们生活方式的演化。他的哲学就是要让那些隐藏起来的重要事物显现出来。
所以对海德格尔来说,“存在的意义”在定义上就不可能是抽象。它是泰然任之,关心世界,服从其丰富性,放任其之所是,是“不行使意志的意志”的实践;同时它是承认,如果“我”在我们看来表示一个不变的实体,并且每个新的一天都以同样方式出现,那么“我”这种事物其实并不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当他1927年撰写《存在与时间》时的“去存在”(to be),同他1933年加入纳粹党并为了宣传而在莱比锡、海德堡、图宾根露面时所讲的“去存在”,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他在1936年至1940年期间做了几场关于尼采的讲座,期间他批评民族社会主义的“权力思维”,并被盖世太保纳入监控管制,此时他讲的“去存在”仍然不是同一个东西。
海德格尔追随弗洛伊德、尼采,之后再追随韦伯,启动了一种特别的观点。他尤其关注其所谓的“平均日常状态”,并坚持认为在这种状态下,自我与其说是一个客体,不如说是正在展开的事件或正在铺开来的发生,一种显现,是“在生和死之间延伸的生命运动过程”。他也具有“他们”的概念,认为他们是日常状态的背景。他所说的一种存在的原始现象,并不只是其他人,而且还是与其他人的“共同的发生”。这种显现带来存在的其他两个方面: 第一,“向着某个方向而存在”,把我们的脸朝向未来,知晓未来将会不同,总是会发生变化;我们必须为变化做好准备,参与变化的过程,最重要的是还要享受变化。第二,“向着目标而存在”或“向死而生”,“全部生活的……终极可能配置得以实现”。
这让我们想起里尔克“好的死亡”和“个人死亡”观念,但海德格尔也说过,为了感觉到满足,感觉到完整性意义,我们需要非常坚定地接受死亡就是终结,不存在来世生活。我们也必须发展出一些观点,内容关于我们喜欢的生活事件和生活显现。随后我们践行决断,总是意识到自己是一些有限个体,并非所有事物都具有可能性。
激进田园主义
海德格尔同时还主张“边缘活动”(marginal practice)观念,他称之为“无意义事物中蕴含的拯救力量,包括友谊、郊外远足以及和朋友品尝当地酒水等活动”。这就是他的“激进田园主义”观念。他坚持认为这些事物都保持着边缘性,“正因为它们抗拒效率”。它们仍然外在于、超越于现代氛围所能触及的范围。我们可能认为远足有益于我们的健康训练,从这个角度来说可以让我们更具效率,但这显然不是这里所谈论的真正意思。海德格尔的“边缘活动”是指逃离现代生活的避难所,用这些活动来隐喻他自己的方法。
如果我们可以总结出海德格尔的一般思路,那么它应该会是用一种诗歌的方式,并且通过诗歌来体验世界。诗歌作为海德格尔思路的主题,它具有这个世界不可穷尽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不能被还原为单一维度下的事物(科学或一神论试图对事物进行第一维度的还原)。这个世界的边界总在我们触及它之前,便已经远离我们了,“意义体系”也并不存在。海德格尔声称,每个诗意的词汇都蕴含着“语义共鸣不可穷尽的复杂空间范围”。在他看来,这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先验现象。“在诗性经验或以诗性为中介的经验中,我们由此‘抓取到’自己生活,看到自己生活是‘与不可抓取事物的会面’,我们由此与存在的‘神秘性’,与这种神秘性所产生的‘惊异’面对面。”这就是我们栖居于世,“安家于世”的方式。栖居于世界,这就是生活的核心。
海德格尔糟糕的写作风格,他和纳粹的关系,他与埃德蒙德·胡塞尔、汉娜·阿伦特交往过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都让人很难平心静气地判断他。“上帝之死”过后的部分知识氛围在于,人们对科学提供的解释不满,并产生与之平行的一种考虑。因为科学提供的解释在某种程度上与许多人关心的问题并不相干——他们关心如何生活,应该具有何种价值和道德态度,如何行动。从胡塞尔到存在主义者,再到反主流文化和实用主义哲学(我们将在后文中进行讨论),在这些贯穿20世纪的思想中,或者说在现象学观念中,海德格尔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主张泰然任之;主张关心世界、放任世界的存在,主张服从它的丰富性,诗性地体验它;主张摆脱日常生活,对在世栖居感到满足,在世界中安家,这些观念在几十年过去之后显得更具有前瞻性。
摘自《虚无时代》彼得·沃森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