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深圳8·10股潮。
张新民(1952— )是我国纪实摄影的先锋人物,三十多年来,他目睹了中国城市化的急剧进程,感同身受地体验了农民转变身份、进城打工、寻求新生活的整个过程。为中国当代摄影留下《流坑—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包围城市—中国农民向城市的远征》两部著作。今天,为大家奉上张新民与陈小波之间的谈话。1997年,深圳,来自湖南桑植农村的高楼洗墙工钟家财。1997年,深圳,洗墙工钟家财的手和脚。1998年,深圳,三个偷自行车的人。
▌那个时代,那个艰难
陈小波:你一生最美好的时刻在什么时候?
张新民:青春期吧,尽管那时候一无所有。
陈小波:讲讲你的故事吧。
张新民:1952年端午节前两天,我出生在川西平原一个小县城。县城只有东西南北四条街,十字交叉点是全城最热闹的钟鼓楼。我们家在东街37号,家门右边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左边是湖广会馆,县城虽小,庙、观、馆、堂、书院、学宫这类公共场所却多达好几十处,城外有大河,通舟楫,拿现在的话讲:诗意的栖居。父亲经商,东街37号是爷爷留下的铺面。这个家比较大,人多:奶奶、父母,父亲的婶子及她两个女儿,再有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我排行老二。
我出生的时候家境还相对宽裕,父亲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省城念书,之后他们再没回县城生活。1955年“公私合营”,转眼间商铺和房产都变成公家的了,我们家的“小康”生活开始下滑,父亲和他的婶子也分了家。1956年,在省城农科所研究小麦种子的二叔快有孩子了,要接奶奶去成都。打断奶起,我就和奶奶一起睡,她要走,我当然不干,天天大哭大闹。家里只好托人把我也送到成都,那年我4岁。
二叔两口子都在省农科所工作。建政初期知识分子的待遇不错,我和奶奶在二叔家度过了一段难以想象的美好时光。可是某一天,二叔和二婶突然变得超乎寻常地恐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和奶奶,还有我不满周岁的堂弟已被人送回县城。懂事后才知道,那是1957年反右运动。婶、叔都成了右派,夫妻先后被流放边远地区,被迫离婚。几乎同一年,和右派离婚的还有我大姑——父亲的堂妹,她和右派姑父刚生下的孩子随即改姓母姓。
反右之后是大跃进和大炼钢铁。父亲离家去百里之外的昭化古城炼钢,奶奶到针织社摇纺车。1960年到1962年闹饥荒,周围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饥饿难耐,我经常去到河坝(绵远河)那边的地里找吃的——偷摘刚灌浆的麦粒吃,或者刨地里的红薯根。我记得很清楚,那几年庄稼并没有欠收。1991年,深圳某港资工厂的饭堂。(大家都是站着吃饭的)
陈小波:在中国,可能没有一家人可以逃脱那个年代打上的印记吧。
张新民:我的少年期,是这个国家最艰难的时期,运动、饥荒,然后又是运动。但社会表现出来的却是出奇的平静,除了大街上的疯子,没有人叫喊,天大的事也没人声张。暗地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却非常紧张,为了活命,亲人之间、邻里之间互相防范。幼时记忆中的邻里和谐与家庭和睦荡然无存。灾荒后没两年,开始搞四清运动,紧跟着“文革”开始了。
如果说上世纪50年代那些运动跟我无关,那么从四清运动开始,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惧。“文革”一开始,父亲便被弄进了牛鬼蛇神的队伍,这直接影响到了我。小学起我就是好学生,年年当班长。1965年进入初中,成绩依然拔尖,但不能当班干部了,而且所有荣誉都没我份。红卫兵组织绝对不允许我这样的黑五类参加,在学校被同学歧视,回到家被居委会老大娘白眼,我开始恨我的家庭出身,然后坚持在学校住宿。
幼时记忆中的大家庭,此时已分崩离析。我堂弟宣布和他发配在阿坝州的右派父亲断绝父子关系(1966年他才九岁)。而他的母亲,昔日川大优秀生、共和国第一代农科研究者被迫害致死,据说死前还在扫厕所。这是我懂事以后直接看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从少年到青年,我经历了“文革”全过程,目睹和参与了那一时期几乎所有类型的惨烈和荒诞;后来插队下乡当农民,知道了占全国人口总数70%以上的农民怎样生存;1971年回城,当了10年工人,我看到了工人的真实处境和什么叫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人,但凡经历了,都有记忆。我曾写过:“当记忆缺席的时候,那正是我的婴孩期。个人如此,我想,社会可能也是如此。没有记忆的大脑是空白的大脑,没有记忆的社会不可能是成熟的社会。审视记忆的结果是有了表达自己意见的欲望。把自己个体的记忆拿出来共享,让整个社会审视,期待共鸣,以汇成整个社会的共同记忆。尽管,当时的大多数人都处于沉默之中,但我想,渴望说话、渴望表达自己意愿的人正是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因为他们不愿意再次进入记忆中的丑恶场景。”1995年,深圳,在雨中等待官员到来剪彩的礼仪小姐。
陈小波:少年时我们这代人都有过没书读的痛苦。
张新民:没书读的痛苦现在的青年无法体会。我至今记得有一次翻墙进入贴封条的图书馆“偷书”的经历。真想把那些书全部拥有!1966年看《家》时才14岁,看到鸣凤跳湖自杀,我放声大哭。老师说我,这么小的孩子看《静静的顿河》,思想复杂。后来插队下乡,知青们互相交换着看“禁书”,我喜欢讲真话的书。《中国文学史》《中国通史》以及恩格斯的《家庭、社会、国家的起源》,读得我手心出汗,原来人类是这样一幅前景!刺激太大了。1997,深圳,农民工拥挤狭窄的宿舍,10平方米10户人家。
陈小波:是不是正是这种表达的欲望,让你在当工人期间发疯一样地练习写作?
张新民:是的。读那些名著,萌发了我的写作冲动,想当作家,就不停的写,没发表过一个字,但我感谢那段时光,真的很有激情。
陈小波:1988年,你是在36岁时,才离开家乡到海南,是什么使你在这样的年龄下这样的决心?
张新民:1977年恢复高考,我刚结婚,第二年妻子怀孕,一下来了两个娃。那年我27岁,想通了,大学就是个敲门砖,问题是,你拿这敲什么门。有门吗?
70年代以前的中国社会,基本上不准个人自由流动。一个人在一个城市里,从一个单位想到另一个单位,基本上不可能,一辈子,一份工就把你锁死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说要开放,深圳算开了个门缝。那时我已36岁,正好赶上海南岛建省,我就奔这儿来了。在车上碰到过俩农民,农民也可以跨省谋生,这在以前根本不敢想,我对这个有特别深刻的体验。农民进城打工,旁人看着很艰辛,可还是要出来打,就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这个不顾一切。想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惜,这些都没拍摄成照片。1994年元旦,蛇口四海公园里免费的卡拉OK
▌没有留下那个时代自己亲历的景象,至今追悔莫及
陈小波:那么摄影呢?什么时候接触摄影?刚接触时感受如何?
张新民:1970年代以前,照相机是稀罕之物,除了极少数富裕人家拥有之外,绝大多数掌握在官方宣传机构手里。鬼使神差,1980年我被调到这样的宣传机构负责编辑一份小报,在那里我接触到了一台照相机,我用它拍下了我的第一张发表在传媒上的照片。摄影,让我感觉到被摄对象通过镜头可以直达心灵,这正是我要的。
陈小波:最初的视觉训练通过什么渠道得来?
张新民: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拍,也没人告诉我什么方法。就是喜欢,没有老师就自己看书,能买到的摄影书刊都买来看,除了摄影书,我平常读的杂书起了很大作用,那些文史哲类的书。
陈小波:和很多人的摄影经历一样:你最早的摄影也是传统的沙龙模式,唯美单纯,对摄影究竟是什么还不清楚,对身边活生生的海南变革视而不见。现在还可以看到很多你关于那时反思的话语。
张新民:1970年代末,中国才开始有思想解放一说。在此之前,和文学、绘画一样,中国摄影一直服从于政治需要。摄影术源自西方,改革开放前,中国摄影从业者一直和西方隔绝,根本无法获取外面的信息,直到慢慢打开大门。首先涌入中国大陆的,是香港、澳门和东南亚的沙龙摄影,花鸟鱼虫、山水美人,基本上与社会生活无关,可能正是由于远离意识形态,这一类摄影在相当长时间里,左右了中国摄影师的价值取向,大家群起效仿港澳沙龙,日出日落、雪山草地、少数民族等成了摄影者猎取的主要对象。刚接触摄影的我饥不择食,很自觉地把这种摄影当成了追求目标,一追就是七八年。
不怕见笑,我第一次发表的照片是一枝令箭荷花。到后来自己也觉得腻,便拍自己劳作的工地、身边的工友,还有小县城一些场景,大多囿于小情、小趣。当然也有个别照片或许有社会价值,比如1984年国庆游行,大批农民涌进城里看热闹,把四条小街挤得水泄不通。我爬上钟鼓楼的电线杆,用海鸥4B相机拍下了这个场面。1984,四川德阳,民工大潮。
陈小波:1988年正是国家变革最剧烈的时期。海南岛的变革也可想而之。可正如你在书中写到的:“非常可惜,由于摄影理念的不确定,我没有拍下多少和记忆相互对应的照片,至今追悔莫及。”1989年,你做了一个展览,题为《昨天》。这是什么内容的展览?
张新民: 1988年春天,大特区“英雄不问出处”的幻想促使我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四川。海南岛对我最大的诱惑,也许就是相对内地来说比较自由,以及它的用人制度。当时的海南岛刚刚由广东省的一个地区行署脱胎,要从反帝防特前线这个角色转为中国最开放的大特区,极具戏剧性。那个时候的我背着照相机,成天混在渡海过来的淘金者堆里,吃着蒜绒通菜和咸鱼干,心里却想着如何把照片拍得艺术和美伦美涣,注定会失望,年底我离开海南到了深圳,赶上了1989年的夏天,因为卷入那场风波,我供职的报社被关闭。关闭前,我做了这个展览,内容就是风花雪月。1989年的冬天很冷,但我却很坚定、很明白——我的摄影再也不能活在风花雪月里了。我写下这样的话:“要想长大,就必须告别昨天。”
陈小波:那时候影响你摄影道路的人是谁?
张新民:早期应该是李媚。1988年,我在海南的时候出差来过两趟深圳。在桂园路文联二楼认识了李媚,给她看了一些我的照片。回到海口,收到李媚一封短信,信里说,我拍的那些大学生求职的照片很有社会价值,可惜拍得太少、太零散,还可以深入,拍成系列(那时候还没有专题这个概念)。1990年拍摄深圳打工妹,我拍成了系列,不拍成系列怎么说打工妹这个事啊。有一天,李媚专门从罗湖乘公交车到蛇口,看我拍的打工妹,并把深圳打工妹系列作为头条发在她的《现代摄影》上。1992年12月有一天,她又来我这,看见了那张《股潮》,很惊讶,说这么好的照片为什么不拿去发表。1992年,深圳8·10股潮。
陈小波:就是那张表现了股民的激愤与绝望的《深圳8.10股潮》?这也是你摄影生涯中最重要的照片之一。
张新民:对,那小伙子排了两天两夜的长队去买股票,结果最终被清洗出列,眼窝里挂着豆大的眼屎,手里紧攥着捆的结结实实的钞票和身份证,没人理他,就对着我的镜头绝望地喊。那是1992年8月10号上午的深圳。
那个时期,我正为拍摄本土打工者转向拍摄大规模的民工潮绞尽脑汁(包围城市的雏形阶段),我需要积累、需要大量拍摄,对于发表没太大积极性。再说由于地方新闻管制,虽然深圳股灾对全国影响很大,但有力度的股灾照片在深圳根本发不出去。她鼓励我,说现在《人民摄影报》年度大奖评选截稿期还有几天,你赶快寄!我就寄了,结果呢?大家都知道了。(注:该照片获得当届大奖。)
陈小波: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深入拍自己周围的生活?
张新民: 1989年7月以后,报社进了多个工作组,人人过关,交待自己的表现。11月,报社突然被关闭,和所有的人一样,我立即陷入了失业的恐惧。这次经历对我来说是重大转折,咋就这样了呢?大喇叭里的东西怎么和我所看到的现实完全相反?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拍照又为了什么?我过去拍的都是些什么?那些表面的甜腻和我有什么关系?当时我住在打工者聚居的四海,左邻右舍全是打工妹,我每天看着他们上班下班,心想骨子里我和他们有什么两样?一样的背井离乡到这里来,无外乎就是找出路。这么大的一群人,这样的生活,我为什么不拍?如果说文革和下乡插队这些在我看来极为珍贵的视觉记忆的缺席,是因为当时的年幼无知或者没有摄影条件的话,那么1980年代的再缺席对于我的所谓摄影,实在是绝大的嘲讽。我心里有一种不安,一方面是对自己未来的不可知,一方面则来自对失忆的恐惧,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些东西用胶片记录下来——这可能才是当时我应该做的摄影。
陈小波:90年代,还有值得一提的“南会”“北会”对你影响也很大。
张新民: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国门越开越大,资讯越来越发达,西方摄影师的工作方式和《LIFE》、《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等传媒帝国用图片故事说事儿的路子,大大影响了中国的摄影师和媒体,广东尤其活跃。1995年有一天,李媚电话我,说到你那儿打幻灯有地方没,我马上张罗场地、吃饭、住宿。那次广州、深圳、香港、台湾拍纪实的好多摄影师都来了,二十多个,在蛇口青少年活动中心天象馆的天幕上打幻灯,非常过瘾。打完幻灯都不睡觉了,男男女女窝在房间聊通宵,筹划第二年在广州搞一次正经八百的中国纪实摄影研讨会,1996年广州聚会的经费是宋步军他们拉的赞助,大陆、台湾、港澳搞纪实摄影的都来了,那是一次完全民间的学术活动,史称“南会”,历时三天,仍然有好多与会者没轮到发言,以至1998年北京又搞了一次“北会”。有人报告说纪实摄影在西方已经过时,但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以摄影专题、图片故事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社会纪实照片,却正在中国被各种传媒广泛使用,现在看来,那真是中国纪实摄影的黄金时期。1994年,云南双柏县力丫小学。1997年,云南贡山县吉木斗乡,怒江独木舟。
▌《农村包围城市》,我拍摄的其实是自己的故事
陈小波: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你用10年追踪拍摄农民工,对于中国城市化过程的全程追踪,揭示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另一半人”的生活。后来这个结果不会是开始拍摄时就明确了吧?
张新民:除少数照片拍摄于八十年代,《包围城市》里的照片基本上拍摄于1990-2000这10年间。这10年,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很多变化,其中农民离开土地大规模向城市流动、迁徙,我想,应该是无数变化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我经历了这些变化,这些经历改变了我对摄影的认识。
1990年开始拍摄打工妹,并不太确定自己拍的这个东西会走向哪里。到1993年左右,我才意识到,自己拍的应该是农民进城这么一个大的故事。主题是随着拍摄的深入慢慢凸现出来的——农民进城给农民带来的变化、给城市带来的变化,以及中国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
陈小波:民工的生活细节,你如何抓取的?
张新民:我生活的蛇口工业区,有大量的从内地农村招来的年轻女性在这里的流水线上工作,我的宿舍和这些打工者的宿舍同在一个门楼。拍摄这些打工妹不是出于什么人文关怀,也没有想为历史做什么见证——照片的历史价值不取决于摄影师的意愿而取决于社会需要——我只是想让摄影回到自己生活经验所及的范围之内。
失业那段时间,我开始注意我的邻居,这个叫“四海”的宿舍区,住了16000多打工者,晚上不加班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我发现了一些细节,大概有1%的人去参加各种培训班或者讲座;0.1%的人在生病,难受地躺在蚊帐中呻吟;5%的人在看露天电影,或在路边小店门口围在一台电视机前,看别人的城市、别人的故事;50%的人在宿舍里洗澡、洗衣服、刷鞋或者阅读一本过期杂志;剩下的人则在轧马路,围着一幢幢楼房漫无目的地转圈儿。
陈小波:崔健有首歌叫《农村包围城市》——“毛主席说啦‘农村包围城市’,现在我们来到你们这儿怎么着吧。我们没有偷你们的也没抢你们的,我们每天干的活儿都是你们不想干的,你们在领导面前都像孙儿似的,可一到我们面前你们都跟大干部似的,什么身份证儿暂住证儿健康证儿,难道你们城里就不是我们中国吗?给我碗水喝。”“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要不是我们,你们到那儿吃东西呀,现在我们来到你们这儿,怎么着吧,你们有什么呀……给我碗水喝”。
张新民:呵呵,这是崔健歌词里的。我很喜欢。“我们每天干的活儿都是你们不想干的,你们在领导面前都像孙儿似的,可一到我们面前你们都跟大干部似的”,这词真棒。在工厂里,管理者和技术工人一般是男性,而女工多在生产线上,外来妹们的职业上升空间有限,长相好一点的姑娘则有机会进入重要场合做礼仪小姐,这对她们而言已是某种程度的"晋升"。图为1993年,深圳一场签字仪式上的礼仪小姐。深圳的外资企业产品多远销北美,订单多且紧,很多工厂规定工人每天都要加班,星期日也不能休息,长时间连续超时加班让不少女工频繁病倒。图为1990年,深圳,流水线上的女工趁工作间隙揉眼休息。
陈小波:你的拍摄和这首歌有关?
张新民:倒也不是,崔健写《农村包围城市》的年代,我想不会早于1996年。我萌生拍摄这个选题的念头是在1993年,1994年把题目确定为《包围城市》,2000年拍摄基本结束,2002年完成对图片的筛选编辑,2003年和出版商签约,开始整理文字资料和写作。写作时,想起应该把崔健的歌词引用进去。崔健是站在农民立场上的,以农民身份在说话,表达了我想说的一些意思。
陈小波:你不是看见什么拍什么,这个主题大部分都是一个个故事。
张新民:这么大一个主题,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完成它,太难了,弄不好就是自不量力。一个大的总体目标有了,怎么做?必须分成若干个单元,然后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去做。其实,这些一组一组的照片,就是一连串的故事,方方面面的故事串起来,就是这么一个大的故事。这些照片,除了一小部分是在街头抓拍,大部分都是一个一个贴近去采访拍摄,你从图片里看得出来,有的去了若干次。由打工妹开始,接着拍民工潮;由珠三角开始,进而把视野扩大到全国。这才发现,珠三角的民工潮不是一个局部的东西,是全国性的,大面积被禁锢的人可以流动了,了不起。所以才确定了“中国农民向城市的‘远征’”这个主题。
陈小波:拍摄农民工,你站在什么立场上?你与被摄者是什么关系?
张新民:从1990年拍摄深圳打工妹开始,我一个接一个的拍摄图片故事。到1994年,我猛然发现,其实我拍的都是同一个故事,那就是我们多年不变的城乡关系正在面临的崩溃。农民“包围城市”,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必然,我拍摄他们,根源在于我对农民们不顾一切也要改变命运的体验,我拍摄的其实是自己的故事。以个人观察方式拍摄的这些照片,是我亲历过的那个时代的视觉记忆。
深圳是农民工出现最早、也是最集中的地方,没有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深圳。深圳是一个移民城市,我也是移民,和所有来这里的人一样,靠自己的能力谋生。无论你干什么,你只要和人打交道,人格上都是平等的。1991年,一间20多平米的女工宿舍住了近8个人。两年前,外来务工者开始持续涌入深圳。当年,电视剧《外来妹》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轰动全国,该剧主要描述六个从穷山沟到广东打工的女性的命运,“外来妹”一词传遍中国,开始为人们广泛关注。由于当时深圳吸纳了大量电子、服装、玩具、五金等劳动密集型加工行业,心细手巧、听话吃苦、便于管理的农村女孩广受欢迎。图为1996年,深圳一家劳动力市场外边,一名打工妹临时拍摄证件照。到1996年,深圳总人口达到345万人,本地户籍人口仅有88万,而在剩下的外来人口中有68%是女性,平均年龄只有23岁。图为1996年,广东平远,17岁的张桂珍通过了招工考试,即将远行350公里去深圳打工,母亲张莲凤在车站和女儿惜别。在当时的户籍政策下,农民外出打工必须持有身份证、务工证、暂住证,打工妹们还要持有未婚证,否则会被以“三无人员”遣返回家。外来妹虽然为深圳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却未曾被这个城市所包容。图为1996年,深圳,城里人的婚纱吸引了很多打工妹驻足观看。
▌《流坑》,堪称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
陈小波:2000年,你拿出了重要的著作《流坑——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流坑》是在“包围城市”基础上的发展出来的吗?
张新民: 1996年前后,我开始问自己:你一直在拍“包围城市”,为什么不从“包围”的源头开始?农民进城,改变了城市生态,那么乡村呢?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乡村现在还有没有?如果有,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开始寻找一个乡村,需要“寻找”,是因为我视线所及的乡村已经非常城镇化,甚至非常城市化了。
这个念头一有,日常行为就不自觉地围绕那个目标展开。天知道,就在那个时候,“流坑”出现在一张报纸上,豆腐块大小的一则消息(注:流坑村位于江西省抚州地区乐安县牛田镇),我就自己摸去了。去前对流坑一点概念都没有,是抱着拍拍看的心态去的,结果一去就收不住了。从1996年年末到1999年,整整三年时间所有假期,我都去那里拍。说实在的,把“流坑”拍成什么样事先根本就没想。吸引我反复去拍,主要是因为它太丰富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在传统乡村里生活过的人来说,它太原汁原味了,而且历史积淀极其丰厚。
陈小波:流坑村堪称“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最后的标本”,你的《流坑》一书也被评论界称之为中国纪实摄影文本的代表性作品。
张新民:流坑作为一个乡村的纯粹和丰富,让我在1996-1999年多次往返其间。它给了我很多意外,最大的意外是我拍摄的这个“源头”居然能独立成书。最后它没有被收进《包围城市》这个选题。
陈小波:你采用的那些记录方式基本上就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工作方式,先调查、先聊天,而不是举起相机就拍,拍了就走。
张新民:对对!你进去,住下来,一定是先聊天,等到气氛融洽再拍摄。因为吃住都在村民家,村里人很快都认识我了。甚至有人怀疑我是不是记者,他们说记者不是我这样,记者都和当官的一起来、一起吃喝,然后闪两张照片就走了。出版前夕,李媚说:用访谈形式吧。文字可以单独成章,文图互为呼应,史料、描述、口水话、访谈,数据……哪个都不能来虚的,为这个我还专程去江西社科院拜访过研究流坑的专家周銮书先生。那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能否把照片拍得很“摄影”已经太不重要了。《流坑》之一
陈小波:那三年你怎么安排时间?
张新民:从1996年冬开始到1999年春结束,利用每一个假期,自费坐火车,再转长途汽车,每次在村里住四到六天,全部用来拍摄。1999年最后一次,改笔记为录音。
陈小波:关于《流坑》,你最看重的学者评价是什么?
张新民:我看重谢牧(William Schaefer)的评价,并不因为他是一位美国学者,而是感觉到他真正在做研究,他没有草率对待被研究对象,就跟我没有草率对待被拍摄对象一样,谢牧是个老外,但他对《流坑》的剖析,大到中国特有的城乡关系,小到书里记录的乡村土话,多有独到见解,尤其是文本中图象与文字的关系。而我们有很多大名鼎鼎的评论家,根本无心去了解他的评论对象,读者在文章里看不到被评论的主体,看到的是评论家的渊博。
陈小波:拍《流坑》,带给你的感悟是什么?意义何在?
张新民:第一个,依然保持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中国村庄正濒临灭绝;二,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式城市化来势迅猛;三,城市扩张,侵占农村土地很快,消化农村剩余劳动力很慢。我们的文明是典型的农业文明,持续了三千年,开放后社会急剧转型,农产品产出却没能转到规模化、工业化大生产。我们的传统文化首先在农村面临全面崩溃,这对国人来说不是一件可以轻松绕过去的事。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把我体验到的这个进程和世象记录下来。我没有必要作价值上的判断。我们这些年走得特别快,实际上一些东西是可以保留下来传给后人的。
陈小波:拍完《流坑》后,你回访过吗?
张新民:回访过无数次。结果是,幸亏我当时拍了,现在全变了。我当时为什么抓住它不放呢,因为我感觉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很快就会变,一旦被用于商业炒作,“哗”地就变了。我在前言里说:它正处在巨变的前夜。摄影就是把它的现状做一个切片,这样来讲述流坑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你现在去,完全不一样了。月亮不是那个月亮了。
陈小波:再问一句:拍《流坑》有资金支持吗?
张新民:没有任何基金。直到《包围城市》出版以后,哈佛大学人类学与博物馆有一个摄影基金支持摄影师展开课题,我有幸被提名,后来给了一个南非的摄影师,没给我。嘿嘿。《流坑》之一《流坑》之一《流坑》之一《流坑》之一
▌好照片可以直达心灵
陈小波:我注意到你的摄影观:情感第一。你怎样看情感在摄影中的作用?
张新民:个人记录也好,个人表达也罢,情感当然是决定性因素,无论风光还是纪实。生活原本就“存在”,问题是你被感动了吗?感动,才有精彩。任何表达都是从自我意识出发的,形式与手段也是为表达服务的……你的表达可以有缺欠,但不能背叛自己的内心。我们讨论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是问题的只有一个——情感。
陈小波:拍了二、三十年,中国摄影界想起张新民,就想起《股灾》《包围城市》《流坑》中那些活生生的面孔。你的视觉风格无人取代。
张新民:我对人的关注远多于对技巧的追求,不想耍花招,生活中能感动人的因素很多,但我觉得首先应该是诚恳。你永远别忘记,镜头前这个“画面”,和你一样是个有生命的“人”。如果说拍摄是一种交流,其过程就是消除隔阂,你和对象没有隔阂,和读者才没有隔阂。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摄影的原因:被摄对象通过镜头和我相通,进而和读者相通。好照片可以直达心灵。1992,深圳,抢购回乡火车票农民工,广州火车站,1995年。
陈小波:你还强调自己的作为和自己的内心相通。
张新民:我早已很少想技术层面的事了,我更多还是在想自己对社会的了解、历史的了解,想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这是一个寂寞的事,沉下去与自己内心相通。如果我做的和内心没有一种关系我会很痛苦。
陈小波:摄影记录有它的缺陷吗?
张新民:首先是摄影师的作为有限,个人作为有限是因为个人的认识能力有限。通过照相机采集到的影像,已经不是镜头曾面对的“事物本身”,它们只是照片。摄影师“看见”的对象原本不是孤立、平面、静止的、可以由照相机的四条边框住的,框住的永远是摄影师个人认为重要的东西。拍什么、怎么拍、用什么角度、在什么时机按快门,完全取决于摄影师个人。但是必须承认,无论摄影师怎样用心和尽力,都只能看到被拍摄对象的一个局部或者一点细节,而且是在某个特定时间里所呈现出来的局部和细节。最后的照片仅仅是摄影师经历过、看见过的那个局部在某个瞬间的某个侧面——经过摄影师筛选过的侧面。
10年前,我已经意识到照片的社会功能不是摄影师所能左右的,一张照片或一组照片在社会生活中能起多大作用, 并不取决于摄影师个人拍摄照片的初衷,而取决于社会需要。社会需要决定传播规模,照片不传播,等于没有。有些东西,虽然发生了,但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不能被传播,甚至不能允许被采集(拍摄)。这是中国新闻从业人员都知道的常识。我想,类似的感慨决不会只是我才有过。
陈小波:既便如此,还有很多摄影者在坚持。
张新民:对于从事纪实摄影的人来说,承认任何记录都是记录者选择的结果,是一种诚实的心态,这样的心态让拍摄过程有了乐趣;因为选择,也就有了责任。有乐趣,你才有坚持的动力;有责任,你才有发挥作用的可能。1996,湖南怀化,回乡的汽车上。
陈小波:对年轻的纪实摄影者有哪些忠告?
张新民:眼下这个时代比20世纪末开放多了,因为科技的发展。当然诱惑和陷阱也多多了,眼花缭乱,不容易专注,尤其不容易把自己全部搭进去。摄影有点像恋爱,如果你真正爱上了,你会变得胆大包天,勇往直前——你绝对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别人体会不到。当然,如果你不是真正爱上,仅仅是想占有什么或者从中捞点什么,那么你很可能会左顾右盼、患得患失,结果什么也得不到。
还想说的是:摄影其实很边缘,图像的意义跨度很大,可以为任何一门学科所用。摄影有其他门类不可替代的功能,不必辛辛苦苦去为混入艺术圈而努力。摄影在摄影之外,对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你知多少?知道得越多,空间就越大,自己就越小,你自由了,自然精彩。自由,就是独立思考。1997,深圳,农民工的梦想
▌双胞胎儿子——他们自有他们的精彩
陈小波:2008年,有天我们俩聊天,你邀请我去参加儿子的婚礼,而且是在草原上,而且是两个儿子一起办婚礼!
张新民:记得啊!是先几天结婚的老二两口子担任他哥哥的伴郎伴娘,就是那次你把我的《我的双胞胎儿子》系列挖出来了,2009年,你在日本扎晃做《观看中国》展览,这个故事成为其中一个单元。陈小波:因为恰逢改革开放30年,作为编辑,我到处在找和这三十年有关的东西。你的双胞胎儿子1978年在小城镇出生、在深圳长大、在海外留学,再没有比这个更说明问题的了。张新民:这类家庭照片其实是很重要的社会记忆,但二三十年前哪知道啊,要早知道,我更应该好好地拍摄他们,他们的生活轨迹刻满了社会变迁的痕迹。
陈小波:不过当你找出几十张孩子从刚出生到结婚的照片时,还是让我们惊讶了。尤其是孩子骑着小自行车在乡间公路、刚到深圳时的满脸困惑、高考完用过的书本比自己的身体还高、两人和女友在一起、穿着蒙古族服装合影的照片,还是能看出职业摄影师的独特眼光。2008年,刘树勇和我被中国摄协邀请做三十年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全国摄影大展,从民生记忆、城镇记忆再到家庭记忆,平凡的影像里映照的是每个人曾经历过的生活记忆。你的照片成为“私人照片的公共记忆”最好阐释。
张新民:2008年12月,《我的双胞胎儿子》越过很多宏大叙事的记录,获这个大展特级收藏荣誉,这很幸运啊,就跟他们生活一样,得到那么多人的关注。所以要谢谢你们。陈小波:你的两个儿子很棒!张新民:打他们小时候起,我对儿子说的最多的话是:别依靠任何人,你的天下自己创造。老大在英国学的是人工智能;老二学的是通讯,后来又学了法国普瓦提埃大学的工商管理;老大人文思想重一些;老二像外公,纯粹技术型。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志气,他们有他们的精彩。陈小波:双胞胎儿子,你会把你的底片留给他们吗?张新民:不会。他们对我的东西没有兴趣,这样对他们来讲就没有意义。我在想,什么地方更能体现这些照片的社会价值,我就留在什么地方。没想过拿它卖个好价钱——到那个时候,钱有什么用啊。我不大可能给私人收藏,也许会给博物馆,博物馆是对公众有教益的地方。
陈小波:吴冠中就说要送博物馆,让更多人看到,不给那些锁在保险柜等着升值的收藏家。
张新民:我不指望卖高价。哈佛要做成电子文档给学生做研究用,象征性给点钱,我就给它,这就是意义。有博物馆最好,给观众,有益于他人心智就好。1998年,高考结束清理备考资料,我的双胞胎儿子每人的资料摞起来都超过一米七零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