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小小冰人
本文部分内容真实描述了集中营的残酷与血腥,可能引起不适,请谨慎阅读。
自战争结束以来,对德国各个灭绝营的报道非常多,例如布痕瓦尔德、奥斯维辛、贝尔森等等,但很多人可能不太了解马伊达内克的故事,另外,马伊达内克在苏德战争中占有特殊的位置。
苏军一路挺进期间,越来越多地了解到德国人的暴行和他们实施的大量杀戮。这些杀戮散布在相对广阔的地区,虽然叠加数量远远超过马伊达内克,但与卢布林两英里外这座死亡工厂庞大的“工业”品质相比,未免相形见绌。
这座死亡工厂实在令人难以置信,1944年8月,我给BBC广播电台发去一份关于马伊达内克的详细报道,可他们拒绝采用,他们认为这是苏联的宣传伎俩,直到西面发现了布痕瓦尔德、达豪、贝尔森灭绝营后,他们才确信马伊达内克和奥斯维辛也是真的……
(上图)马伊达内克灭绝营全景
苏军7月23日进入卢布林后发现了马伊达内克灭绝营。大约一周后,西蒙诺夫在《真理报》上披露了详情,可大多数西方媒体根本不相信他的说法。而在苏联,这个发现引发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听说过巴比亚尔峡谷和德国人的数千起暴行,可马伊达内克更让人震惊。它比其他任何事情更加突出地反映了纳粹政权所作所为的真实性质、规模和后果。因为这是一个庞大的工业企业,数千名“普普通通的”德国人在这里从事全职工作,带着一种职业施虐狂的集体狂欢屠杀数百万人,更恶劣的是,他们甚至怀有企业般的信念,认为马伊达内克至少给红军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成千上万名红军指战员探访了这座死亡工厂。
亲眼见到马伊达内克时,我有点惊讶。我曾设想过那种难以言述的恐怖和邪恶,可眼前的情景完全不是这样。从外表看去,马伊达内克一点也不危险。我们停在一座看上去像大型工人宿舍的建筑物处,我的第一反应是“是这里吗?”我们身后是卢布林高耸的天际线,道路上满是尘土,杂草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绿色。这座营地用几道铁丝网与道路隔开,但这些铁丝网看上去并不特别邪恶,可能是被置于军事或半军事设施之外的缘故。这片地方很大,就像是营房组成的一个小镇,这些营房都漆成宜人的浅绿色。四周人很多,有军人也有平民。一名波兰哨兵打开铁丝网上的通行门,让我们的车辆驶入中间的大道,两侧排列着绿色的硕大营房。然后我们停在一座标有“2号淋浴和消毒间”的大营房外。有人说道:“大批囚犯到达这里时,就被带入这间营房。”
营房内部用混凝土构成,墙壁上伸出一个个水龙头,周围有一些长凳,供囚犯摆放衣服,这些衣物随后就被收集起来。所以,这就是他们被赶进去的地方。看守也许会彬彬有礼地告诉他们“请往这边走”,这些人经过一场漫长的旅途后盥洗一番时,有人想过几分钟后会发生什么吗?不管怎么说,洗漱完毕后,他们就被要求走入隔壁房间,此时,就连毫无戒心的人想必也开始怀疑起来。所谓的“隔壁房间”是一系列四四方方的大型混凝土结构,每个约有浴室大小的四分之一,但和浴室不同,这里没有窗户。赤身裸体的囚犯(男人和女人分批进入,最后轮到孩子)从浴室被赶入这些黑黢黢的混凝土房屋,每间大约5平方码,塞入200—250人,这里漆黑一片,仅屋顶上有个小小的天窗,门上有个窥视孔,然后,施放毒气的过程开始了。先是从屋顶喷出一些热气,接着朝这些囚犯撒下淡蓝色的齐克隆晶体,这些毒剂在潮湿的热空气中迅速蒸发,2—10分钟内,所有人都死了……这里并排排列着六间混凝土毒气室,一名向导说:“这些毒气室一次可以处理近2000人。”
毒剂撒下的几分钟里,这些囚犯在想些什么?是否还有人认为,被塞入一间小屋,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里,与其他光着身子的人挤在一起,这种羞辱的过程是一种消毒程序呢?
不发挥想象力的话,起初很难接受这一切。这些看上去很沉闷的混凝土建筑,如果房门再宽些,在其他地方很可能被误认为是一排漂亮的小车库。可看看这些房门!这里安装的是厚厚的钢门,配有沉重的钢门闩。钢门中间有个窥视孔,这个直径三英寸的圆孔由100个小孔组成。处在死亡痛苦中的那些人,能看见正盯着他们的党卫队人员的眼睛吗?不管怎样,党卫队员没什么可担心的:窥视孔上覆盖的钢网妥帖地保护着他的眼睛。另外,就像自豪的保险箱生产商那样,制造钢门的工匠也把他的名字刻在窥视孔四周:“柏林,奥尔特”。地上的一抹蓝色吸引了我的目光,颜色很淡,但依然清晰可辨,有人用蓝色粉笔写下“vergast”这个词,还在上面画了个骷髅和交叉腿骨的粗略图案。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词,可它的意思显然是“施放毒气”,不过,不仅仅是“施放毒气”,“ver”这个小小的前缀表明“毒气释放完毕”。这就说明这项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要进行下一项工作。蓝色粉笔字出现时,屋内只剩下一堆赤裸的尸体。可就在几分钟前,毒气室里发出怎样的哭声,怎样的咒骂,怎样的祈祷?但混凝土墙壁很厚,奥尔特先生制造的钢门尽善尽美,所以屋外的人可能什么也听不见。即便听到了,营地里的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2号淋浴和消毒间外,通往中间大道的侧道上,这些尸体装上一辆辆卡车,再盖上防水帆布,运往半英里外,营地另一端的火化场。这两处之间坐落着几十间营房,也漆成浅绿色。有些营房外挂着告示牌,另一些则没有,所以我们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财物屋”,另一块牌子上写的是“女装屋”。受害者的行李和妇女的衣物存放在这里,然后送到卢布林中央仓库,最后再运往德国。
营地另一端可以见到大堆大堆的骨灰,但凑近细看就会发现这些骨灰烧得并不彻底:里面掺杂着许多细碎的人骨,有锁骨,有指骨,还有一块块颅骨,甚至还见到一小段股骨,这只能是一名孩子的骨骸。从这些骨灰堆往前走,就能见到一大片斜坡,种植着一亩亩白菜。白菜长得很旺盛,上面覆盖着一层白灰。我听见有人解释说:“一层肥料,一层骨灰,他们就是这么干的……这些白菜都是用人的骨灰种植的……党卫队员通常会把大部分骨灰运到他们的示范农场,离这里很远,是个经营得很好的农场。党卫队员喜欢吃这种长得过快的白菜,囚犯也吃这些白菜,尽管他们知道自己用不了多久肯定就会变成白菜……”
我们随后来到火化场。这是座很大的建筑,由六个巨大的焚烧炉组成,上面竖立着一个硕大的工厂烟囱。用于掩饰火化场的木制结构,以及毗邻的木屋已被烧毁,火化场负责人,一级突击队大队长穆斯菲尔德当初就住在这里。穆斯菲尔德居住在烧毕或正在焚烧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中,对此似乎抱有一种个人兴趣。但伫立在那里的烟囱又高又大。一侧仍放着一堆堆焦炭,另一侧是把尸体丢进去的焚烧炉门……这里的臭气不太强烈,是一种腐烂后的臭味。我低头看看,我的鞋子染成白色,覆盖着一层骨灰,焚烧炉周围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人体骨骼。这里是一整副胸骨,那里是一块颅骨,还有一副下颌骨,两侧的臼齿尚存,可中间的牙槽上空无一物。假牙到哪儿去了?焚烧炉旁边放着块又高又大的水泥板,形状像个手术台。专家(或者是医务人员?)在这里检查每一具尸体,拔掉死者嘴里的金牙,这些金质填料随后被送到帝国银行的瓦尔特·丰克博士手中……
(上图)1944年,卢布林(波兰)附近马伊达内克灭绝营的遗骸
有人解释着整个机构的细节,焚烧炉是用防火砖制成的,温度始终保持在1700摄氏度,这里还有个名叫“特勒讷”的工程师,专门负责让焚烧炉保持适当的温度。但从一些炉门的烧蚀程度看,焚烧炉的温度高于正常水平,这是为了让尸体烧得更快。整套装置的正常容量是每天焚烧2000具尸体,可有时候尸体的数量远远超出灭绝营的处理能力,还有些特殊的日子,例如1943年11月3日大肆屠杀犹太人那天,2万名男女老幼遇害,一天内无法毒死这么多人,所以许多人被枪杀后直接埋入离这里很远的一片树林。有时候,许多尸体在火化场外处理,放在浸过汽油后的柴堆上焚烧,这些柴堆会闷燃好几个星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站在巨大的火化场前,受害者的骸骨散落在四周,参观者带着一种沉闷的冷漠聆听着相关细节。这种“工业报告”因为太过庞大而显得不真实……
除了穆斯菲尔德那座烧焦的住房遗迹,这里还有一堆堆硕大的黑色罐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摇酒壶,上面标有“布痕瓦尔德”字样。这些骨灰坛是从另一座集中营运来的。有人说,一些在马伊达内克失去亲人的卢布林居民,会向党卫队人员支付大笔款项换取亲人的骨灰。这是党卫队另一项令人作呕的赚钱勾当。不用说,那些摇酒壶坛子里的骨灰根本无法确定是谁的。
离火化场一段距离外,一条二三十码长的壕沟被重新掘开,我忍着可怕的恶臭朝下望去,数百具赤身裸体的尸体出现在眼中,许多颅骨后有个弹孔。大多数尸体是剃着光头的男性,据说是苏军战俘。
我看够了这一切,赶紧匆匆离开去找格罗什上校,他在路边的汽车旁等着我们。恶臭仍在追逐着我,它现在似乎渗透了一切—铁丝网旁边沾满尘埃的杂草,以及在这一切当中无邪地盛开的红罂粟。
本文摘自《战火中的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