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玻璃罩穹顶透进了阳光，整间客栈变得明亮而温馨，经过折射之后的光线为周遭一切习以为常的物品重新着色。

庄胥离推门走出客栈。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拿着钓竿去海钓了。不知道是谁说的，男人最后的归宿都是钓鱼佬。钓鱼佬意味着欲望全无、意兴阑珊，意味着像一只老猫那样只愿意蹲守，一点都不喜欢跑来跑去。这些年他对瘦狗岭上哪里有鱼窝、哪里最好下鱼竿是一清二楚。而且按照今年的节气来看，虎鲸也应该来了，它们会排着队来看他。难道它们早就知道他是这么奇怪珍稀的生物？“看，一个原装的人。”它们虎头虎脑，到处张望，终于看见他了。对于虎鲸来说，他才是被观赏的那一个。

但今天他不想到海边去。他想去看看天柱。他沿着客栈后面的台阶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膝盖这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发出的声响就会慢慢变得清脆，嘎咔嘎咔响着。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用，就没有必要去更换一套金属膝盖，无非走路慢一点而已。慢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他慢悠悠往山岭上走，海风吹过来，他从皮肤的温度可以判断，自己后背和腋窝慢慢开始出汗了。台阶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就没有了，剩下的是碎石路，再前面就是泥路。据说原来是有台阶的，但有一年一颗炮弹飞过来，本来是对着天柱的，但弹道偏离方向，竟把台阶炸掉了，还顺带炸塌了一间凉亭。不过那间凉亭早就该倒下了，它到处漏雨，有一年父亲带着他到凉亭里避雨，但无论站在凉亭里的什么位置，雨还是能泼到身上来，结果两人全身湿透。

他想到凉亭，凉亭就在那里。他看见那间凉亭的四根柱子，长短不一，立在地面上，像个四脚朝天的人。但他没有停留，他继续往上面走，他想去摸摸天柱。被暴风雨洗劫过的路面变得泥泞不堪，他绕过小水坑，尽量不让脚陷到泥里去。但鞋子早就进水了，变得湿漉漉黏糊糊，踩着啧啧地响，声音刚好跟膝盖里的半月板发出的咔咔声内外上下呼应。树叶也滴着水，水珠在叶尖凝结，水珠也在隐忍，最后没忍住，便滴落下来。他抬头，天柱就在那里，岿然耸立，随着他的接近，这根柱子慢慢变成一面墙。

可能对天柱来说，一只蚂蚁爬过来，跟一个叫庄胥离的老人走过来，在速度上相差不大。如果天柱是一个巨人，那么他看到的风景，该是多么辽阔。他会看到雄鹰从远处飞来，停落在他的身上。他会看到云层夹带着雨水飘过，或者还有闪电，闪电无数次地出现，每一次都能让他一个哆嗦。他应该还能看到茫茫海面上往来的船只，以及夜空中数不尽的星斗。那颗叫火星的星球，在古代被称为荧惑星，是一颗灾星，而现在上面有着人类最智能的技术和设备。哦，还有数不清的人造卫星、忙碌穿行在火星和地球之间的飞船。这一切是无序的，但又是有条不紊的。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地底下，无数的科学家正在工作，他们从技术上完全可以炸掉这颗星球，只是他们也像水珠那样悬而未决。毕竟在任何文明那里，毁灭总是一件悬而难决的事。

父亲给他描述过过去。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完全变坏，海水也还没有淹没所有城市，人们看到天柱，只会产生非常纯粹的仰慕。人们会组队来到天柱下面，举办各种攀岩比赛，各国的选手奋勇争先，都希望能够刷新纪录。

“没有人能爬到天柱的顶端。”父亲告诉他时显得无比骄傲。

墙壁终于立在眼前。哦不，这是天柱。天柱上，最低处的一圈被人用各国的文字写满，看得懂的文字里，写满了思念。再往上，人们会在攀爬时顺手写上愿望，写上心爱的人的名字，或者画上各种图案和符号。越往上，就越有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符号。庄胥离喜欢这些信手涂鸦。写下文字的人也很注意，一般不会故意去覆盖掉别人的留言，他们总在避让，毕竟天柱足够宽大，也足够高。

庄胥离最喜欢其中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首小诗：

二月的夕阳盛开在田野

树木依旧没有眼睛

太阳依然苍白，吉他落满灰尘

雪花飞舞在假设里

二月是新的，孤独也是

等待和爱皆是漫长的刑罚

诗歌里说的二月，是具体的月份还是一个爱人的名字，庄胥离无法猜到。他对二月的概念模糊，在南方，二月偶尔也会特别冷。他又将这首诗读了一遍，诗的最后没有落款。或者坦白点说，这样的笔迹像极了他从前喜欢过的一个女人。但他无法求证，她早已经在战争中被炮弹熔化了。他只能无数次假设，如果写这首诗的人是她，就是她，她是如何借助砖块和木梯，一笔一画将这样的文字写在石壁上的。她觉得他有一天会看到，猜到他认得她的字迹，所以不必落款。

不知道。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