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片黑色叶子在钢铁铸件缓慢但毫不犹豫的巨力挤压下被紧紧压成一块砖，叶子之间的空间消弭不再，纠缠虬曲结成了一块规整的黑色长方体。很多年后，导演库布里克在《2001 太空漫游》中呈现了一块形状类似的黑色石碑，代表文明发展的方向。

但此刻，这块砖里的黑色叶子沉默紧拥，等到连仅存的水分都攀附不住、蒸发殆尽，它会被裹上外衣 —— 纸张、木箱，然后和成千上万块一模一样的砖头，踏上旅途，从人的肩头换到水波上、船只里，再转乘马车、骆驼，任何可能的交通工具，经过数不清的指尖，最后被收放在一个木头或金属盒子里。

当初，叶子被压在一起，成了砖，现在则是坚硬的利器猛然穿刺进来，把已经紧紧拥抱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叶子剥离开。然后，碎叶被投进茶器，落入滚烫的水中，对此，茶叶交付出一切：颜色、味道、气味，翻腾、旋转、流动，然后一切平静下来，缓缓沉向水底，这条路，终于快到尽头了。

19 世纪 60 年代，来自中国两湖（湖北、湖南）的茶叶，在沙皇俄国首都圣彼得堡的一只茶杯里，走到了旅程的终点。

以 1861 年汉口开埠，1863 年俄罗斯利特维诺夫股份公司在汉口创建了若干手工业作坊，随后俄商相继在汉开办了顺丰、新泰、阜昌、百昌砖茶厂，利用现代化机器制茶，两个多世纪以来，产自遥远东方的茶叶，大量而廉价地飞入了寻常俄罗斯百姓家，成就了俄罗斯人的国民饮品。没错，不是伏特加，而是茶。

被史学界称为「万里茶道」的这条贸易路线，横跨亚欧，在不同历史时期，以不同形态蜿蜒，画出了一朵满溢茶香的波涛，深深地嵌入到波澜壮阔的全球贸易史中。

1638 年，罗曼诺夫王朝的开创者 —— 沙皇米哈伊尔一世收到了臣子进献的一份礼物，那是产自中国武夷山、购自蒙古商人的少量茶叶。相传这种当时并不为米哈伊尔所喜的味道，却是茶在俄国贵族阶层流行起来的开端。

其实，茶和俄国关系的发源并非如此清晰。原产自中国的茶，早在唐朝就已经沿着丝绸之路广泛传播，中亚和中东都是从那时品尝到了茶叶的香味。16 世纪，葡萄牙和荷兰的商人把茶叶带到欧洲，后者更是在 17 世纪成立了荷属东印度公司进行大规模茶叶贸易，茶汤浸泡之下，泡出了现代企业的雏形和全球化的滥觞。俄国应该比 1638 年这个时间更早接触了茶，站在圣彼得堡极目远眺，蒙古草原更是早就「宁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茶了」。

彼时，尚未对茶大规模上瘾的俄国其实早已渴求着中国的其他商品，17 世纪伊始，俄国派遣多支外交使团访华，试图经陆路和清朝建立贸易联系，而不仅仅依赖民间自发的贸易行为获取中国商品，也能在欧洲其他国家业已开发的海洋贸易路线之外，开辟自己的道路。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十四（1689 年 9 月 7 日），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约定了两国边界，并提出「凡两国人民持有护照者，俱得过界来往，并许其互市贸易」，自此两国官方首次正式约定可进行贸易，即将承载两个多世纪泼天富贵的万里茶道于此有了明确的起始节点。第一个亮闪闪的金币叮咚入袋，即使当时运往俄国的主要货物并非茶叶。到了雍正五年九月初七（1727 年 10 月 21 日），两国签订《恰克图条约》，不仅允许贸易互市，还允许建立固定贸易点，恰克图也成了万里茶道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让两国商人得以在此交易货物，终于在清乾隆时期铺就了一条灿烂辉煌的金路。

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在往来恰克图的中俄商人中，砖茶已是众人携带最多的商品，超过了各色布料和瓷器，甚至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中国向俄国输出的砖茶都一直在增加，1852 年有超过 460 万磅的砖茶被销往俄国。

最初输入俄国的茶叶多产自福建武夷山，该地的茶农茶商汇集在下梅、星村和赤石等地进行茶叶交易，最后汇集到汉口北上；清中期，受太平天国运动影响，武夷山产区茶叶难以运出，把持茶叶贸易多年的山西茶商转而向两湖采买茶叶，湖南安化的茶叶制成的茶砖逐渐成为主流。湖北羊楼洞、羊楼司既是产茶地，也是茶叶集散地，两湖产的青茶砖也会在汉口集货，进而北上，沿着茶道直抵恰克图，换回俄商的皮草：中国南方山区的温润和北方草原、泰加林的寒冷完成了交换，「彼以皮来，我以茶往」。

也就不奇怪，1861 年汉口开埠后，俄国的商人会直入中国腹地，至今武汉仍有多处文物建筑是当年在此苦心经营多年的俄商留下来的。自从俄国对中国茶叶成瘾以来，俄罗斯人对茶叶来源的想象终点就落在汉口，这也成了俄国人口中的东方茶港。也许在他们的想象中，汉水的波涛，都弥散着茶叶的芬芳，来往的小船，就像精致的茶具，满载着甘甜的方糖。

黝黑坚硬的中国茶砖掰碎熬煮的茶汤，安抚的不仅是俄国人的肠胃，也筑稳了俄国在远东的根基。如果不是海上贸易路线已被其他国家占据，如果不是一日不可或缺的茶叶，俄国对西伯利亚的开发也许终究是幻梦一场，会在残酷的自然伟力下俯首认输。而圣彼得堡、莫斯科成千上万个茶杯每日里叮当作响，这些欲望和野心交织在一起，踏出了叶卡捷琳堡大道、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大道等多条路线，让沙皇俄国一直稳稳立足在太平洋岸边。

茶叶行经的贸易路线的政治、经济意义，也促使俄国商人把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引入汉口，让原本的手工制茶作坊用上了时代的尖端科技 —— 蒸汽机，让行销俄国百年的茶砖以前所未有的高效被生产出来，一度让汉口输俄的茶叶占据全国输出总量的 75%，也把从明朝起就是商业重镇的汉口拽入了一个新时代。1889 年 12 月 17 日，新任湖广总督张之洞乘坐粤秀号轮船抵达武昌司，督鄂期间先后兴办了汉阳铁厂、湖北兵工厂、马鞍山煤矿、湖北织布局、湖北缫丝局等重轻工业企业，将这座商业重镇推上时代潮头，原就已经兴盛的贸易高速发展，贸易量迅速超过传统大港广州，仅次于上海，汉口由此有了东方芝加哥的名号。不知道更早在此的俄商，以及围绕着茶业形成的工商一体化发展格局是否让他坚定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决心。

就在张之洞筹办芦汉铁路这条贯通中国南北的铁路之际，俄国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着西伯利亚铁路的修建。1905 年建成通车后，西伯利亚铁路事实上终结了万里茶道陆路运输的传统路线，用成本更低、时间更短的水铁联运把茶叶送抵俄国家庭餐桌，茶叶愈发便宜，只是，一个更动荡的时代已经在不远处招手了。

1917 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新成立的苏维埃政权为了遏制茶叶贸易带来的巨大贸易逆差，切断了和中国的茶叶贸易。1929 年，晋商商行大盛魁撤出莫斯科，正式宣告绵延了两个半世纪的万里茶道彻底没落。新政权下的俄罗斯人民如何喝茶，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如果把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视作万里茶道得以生发的起始，这条路起始几经变迁，好几代人跋涉在茶香四溢的万里旅程中，酸甜甘苦，正如饮茶。对茶道的梳理，不过是挂一漏万，这里关注的，只是在两地大陆上的人，为了吃好喝好，愿意交付的代价、付出的心力和气力。

在剑桥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MAA）的藏品中就收藏着 9 块来自中国的茶砖，其中两块茶砖上刻有俄文，一块上有细而突出的棱。每条棱上都印有 Tokmakoff, Molotkoff, & Co. 公司的首字母缩写，这是一家位于汉口的俄罗斯砖茶厂，即前文的新泰砖茶厂。当时沙皇尼古拉一世的亲戚巴诺夫曾作为大班（经理）任职于此，后成为汉口俄商首富，坐落在汉口洞庭街和鄱阳街、兰陵路和黎黄陂路四路交错处的「巴公房子」就是他当年在此兴建的公寓大楼，而汉口俄商茶厂的第一台蒸汽压茶机是由小巴公 —— 巴诺夫的弟弟、机械设计师齐勒 · 巴诺夫为汉口阜昌砖茶厂设计出蒸气压茶机，改手工操作为机械操作，极大提高了茶叶加工效率。剑桥大学收藏的这块茶砖带有近乎艺术的美感，人的造物比造物的人，拥有更悠久的生命，所承载的也远不止原本被赋予的功能。

中国茶似乎一直以来都在证明自己是商品也是艺术，同时具有悠久和鲜活的生命力，文化意蕴不亚于其功能，而能成为媲美丝绸和瓷器的中国制造，其秘密也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