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上映的韩国科幻电影《徐福》,借鉴了中国传说典故中的“徐福”原型,讲述了世界上第一个通过基因改造的克隆人的故事。《徐福》的剧作触及了普通人或都关注过的话题:为什么人总是想要追求永生?永生之后,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
撰文丨张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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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新片《徐福》上个月在韩国上映。从电影手法来说,它或许乏善可陈,两位人气男星孔刘和朴宝剑的加持也无法令它增色。但不可否认的是,尽管浅尝辄止,《徐福》的剧作仍触及了一些哲学话题的探讨。并且,那是每个普通人都或多或少关注过、思考过的话题——永生。
只要接受片中的科幻设定,理解剧情并不困难。朴宝剑饰演一个由科学家研发的实验体,外表和一般人类相同,却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基因。那些特殊基因令他能永生不死,除非遭受外力袭击(比如车祸或枪击)。也因为这样的特性,他的细胞和蛋白质不断地被提取,用以治愈人类所有疾病,令人类真正掌握永生的秘密。他被科学家命名为“徐福”——毫无疑问,是向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派去海上寻找不死药的那位方士致敬。
中国人的祖先很早就认识到,人的生命有尽头。余英时在他的哈佛博士论文《东汉生死观》里论及,西周时人们通常只祈求尽量长寿,但到了春秋时期,人们变得更贪心。公元前522年,齐景公说“古而无死,其乐若何”,以表达对永生不死的希冀。余英时提到,战国末期“毋死”的观念已经流传甚广,比如《韩非子》中记载有人献不死药给楚王,也有人教燕王修炼不死之道。
秦始皇的贪念更进一步。他不仅希望找到不死药,更想让自己成仙。根据余英时的观点,在秦始皇之前的时代,仙的概念完全是彼世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必须先割断世俗关系才能成仙,而这种割舍与世俗的权力与皇位相抵牾。如果真的成了仙,真的永生不死了,却再也无法行使世俗的绝对权力,再也无法享受权力带来的富贵与尊荣,那么成仙与不死对皇帝来说究竟还剩下什么意义?
求仙与不死的观念出自何处,学界未有定论。但《东汉生死观》指出,无论认为它们是从海路引入的陈寅恪,或是认为它们源自移居海滨的羌人一族的闻一多,还是认为它们出自中国本土的日本学者们,都赞同这些观念的生发与沿海的齐地有莫大关联。徐福正是深受这些观念影响的齐人。他奉秦始皇之命,率领童男童女数千人,带足三年的粮食、衣履、药品和耕具,出海寻找不死药和仙人。但空耗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后,仍一无所获。其他受命的方士也一样,全都无功而返。
这样的折腾终于令“天下怨恨”,秦始皇最后也不得不接受自己身而为人的命运:必须死。据《史记》记载,直到病重期间,秦始皇仍然非常厌恶谈论死亡,群臣中没有人敢当他的面提死亡这件事。
秦二世而亡,汉取而代之。在汉代,对永生不死表现出最狂热兴趣的君王是汉武帝。通过余英时的梳理,读者不难发现,无论是规模、范围和程度,汉武帝在追求永生方面的努力都不亚于秦始皇。众所周知,汉武帝在位期间通过一系列举措,巩固和加强了中央集权。越大的权力会导致越大的欲望,假如皇帝一旦实现永生,生命没了尽头,欲望的黑洞也将因此需要源源不断地填充。从这方面来看,后世经常将秦皇与汉武并称,的确十分得宜。
追求永生并非只是古代中国人的幻梦。在古希腊宗教、苏美尔神话、凯尔特神话、爱尔兰民间传说、北欧神话、基督教经典及民间吸血鬼传说中,都有永生的元素。到了现代,永生更是常常出现在各种文艺作品和流行文化里,这里仅举几个例子。
波伏瓦的代表作《人都是要死的》,书名几乎可以看成是对中国古代政治家子产的四字箴言“人谁不死”的隔空回应。这部小说讲述1930年代法国女演员雷吉娜邂逅了意大利人福斯卡,后者爱上雷吉娜后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他是一个永生人。
福斯卡出生于13世纪,吃了埃及的不死药后,永生成了他的绝对优势,对手们因此在城邦征战中逐个落败。后来福斯卡先是当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顾问,又进犯美洲,并在大草原探险。他历经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成了赌徒、决斗高手和著名化学家,但他并没有为这些看似丰富而精彩的经历而自豪,反倒是在此过程中逐渐对永生产生了恐惧,对生活越来越漠然。法国七月革命后,绝望的福斯卡独自走入森林,沉睡了六十年后被人发现,并送往精神病院。
以小说而论,这个角色不够丰满,有点立意先行,大概是为了论证存在主义而刻意塑造的形象。事实上,波伏瓦在写这部小说的同时,正忙于整理萨特的演讲稿《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然而不可否认,她笔下福斯卡的心路历程仍有相当的说服力。尽管没有读者达成过永生,但谁都能感受福斯卡的变化,从对永生的狂喜,到备感厌倦,最后几乎是绝望:“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徐福》的编剧让永生人主角最终茫然地说出“我也想成为有意义的存在”,未必没有受到福斯卡这类角色的影响。
倪匡在卫斯理系列中也不乏对永生的探讨。《不死药》是该系列较早的作品,讲述某个小岛产出不死药,引发人们因贪而生的阴谋、争夺和厮杀。这部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不死药的设定。倪匡笔下的不死药并不像福斯卡所服用的埃及不死药那般神奇,它无法达到绝对的永生,且存在不少副作用。首先,必须长期持续饮用,否则人就会变傻;其次,它虽能让人不死,却也夺走人的生殖能力。
这样设定大概是作者不自觉的妥协:一个小岛上三百个土人,喝了不死药岁月静好,永远都只是三百个。否则世代繁衍,子子孙孙,岛上早就站不下了。再说万一神药流向全世界,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外力若能致死,必然导致永生人互相残杀,血流不断,那么永生的意义又何在?假如外力也无法打破不死魔咒,于是人人不死,但人人都没有立锥之地,只好去征服火星征服宇宙……故事这样编下去,格局未免大得太无边际。关键是,这样的不死药真的给人带来幸福了吗?
另一类永生更为科幻。以2017年的美国电影《无尽》为例,人们陷在时间循环里再也无法脱身。与其说达成了永生,倒不如说是求死不能——他们像福斯卡一样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因而一遍遍用各种方法自杀,却都失败了。唯一想主动进入时间循环的是男主,编剧借他之口吐槽:“难道我是第一个想要获得永生的人?历史上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你想想,被困在这样的循环中,和回到家后无止境地循环一天又一天,直到死亡,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这当然是针对当代生活而发的愤懑之辞,却也证明了即使在男主这样最乐观的人看来,永生也不比会死好到哪里去。
在《徐福》中,朴宝剑饰演的活体不死药是有情感的。他一边说出“一想到死就会很害怕,但也很害怕永生,我们到底要相信什么才能不害怕呢?”,一边痛苦地泪流不止。
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害怕死亡是极容易感同身受的事。因为死亡便意味着永久结束,永久分离。无论是面对亲友的死亡,还是自身走向死亡,都是无法逆转的悲剧。既然永生是死亡的反面,为什么还要害怕它呢?
根据前文的分析,如果一个人真的达成了永生,此后就必须不断征服,不断填补欲望的黑洞;或者像福斯卡那样,不能创造也要毁灭,总之要拒绝一切存在的东西。否则,就会陷入日复一日的虚无,彻底迷失存在的意义。
此外,一个存在不死药的世界必然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糟糕的。如果不死药是少数人的绝对特权,将会导致他们对普通人的严重奴役,普通人的有限生命会失去价值。如果不死药是稀缺商品,其暴利将引发空前疯狂的追逐。那要是秉持平等原则,将足量的不死药分发给所有人呢?很可惜,这会导致人口呈指数级暴涨,人类在填满地球的每一寸土地后,将设法不断殖民其他星球,直到填满全宇宙。除非吃了这不死药的人是像《徐福》里设定的那样,存在仍能被外力杀死的罩门。不过那样的话,人与人的厮杀恐怕将比史上任何一场战争都更惨烈。
这样看来,永生之所以难以实现,不但是个难解的科技问题,更是个无解的伦理问题。时至今日,少数科学家仍未停止研究永生的努力,希望通过各种新技术,例如3D生物打印、改造人、人体冷冻、暂停生命、基因改造、基因修复、克隆人、分子工程、纳米医疗、人工器官移植、抗老化药物等,来接近乃至实现真正的永生。其实在《徐福》中,西方科学家已经对生命革命发出严重警告:“人类是唯一知道自己不可避免死亡、并且害怕死亡的物种。因为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所以才会去追求有意义的人生。如果没有死亡,人类的生命就没有终结,那么他们所追求的就只剩下满足贪念和欲望。也就是说,永生会导致无法满足的欲望和无尽的争端。”
死亡令生命存在意义,而永生让人类走向灭绝——看似矛盾,实则振聋发聩。正因如此,在目睹了人们为了争夺自己而陷入疯狂后,为人类带来永生秘方的徐福感叹“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结束,只有我消失的那一天才会结束”,选择走上自毁之路。这出悲剧仿似一记警钟,提醒人们有限生命的可贵,也提醒人们在科技腾飞的时代,面对生命伦理仍应谨持谦卑。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张哲;编辑:李永博;青青子;校对:危卓。欢迎转发至朋友圈。